最后一句声音

我第二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却已经什么都不会说了。


《最后一句声音》




【1】



他问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有没有害怕。
我乖巧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转过头去很开心的笑了。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应该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很炎热的夏天傍晚，我一个人跑到阁楼去找妈妈藏起来的旧玩具。

阁楼的楼梯落满了灰，墙角边有一点点细细的蜘蛛网。

我把一个个纸盒搬开来，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开胶带的缝隙，想要打开所有的盒子，找我最喜欢的那个玩具。

一个花色皮球从我身后滚了过来，又慢慢地滚回到衣柜的那个墙角去。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急匆匆的追过去拿球。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细白的皮肤，柔软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他半眯着一只眼睛，慵懒邪魅的卷起嘴角，轻轻的微笑。

我手里的球，一下子掉落在地。

他弯腰帮我捡起，站起来，又伸手递到我面前。
手指又白又长，骨节的地方有老茧。


我没有拿球，我看着他。

他歪着头，勾起一丝微笑。

我问，你是谁。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只发出“嘘——”的声音。
我也学的有模有样，把手指也放在唇边“嘘嘘——”

然后他就咧开嘴笑了，我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我实在是喜欢他的笑容，温暖又温柔，好像妈妈的手心一样。



他问我，你住在这个房子里么。

我点头，这里是我的家。

他耸肩笑了笑，这里也是我的家。


我伸过手去拉住他的手，讨好一般轻轻地摇了摇。

“太好了，这里都是我们的家。”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然后又笑了。



后来他跟我说，所谓无知者无畏，大概说的就是那时候只有六岁的我。

我气鼓鼓地撑起嘴巴，瘪瘪嘴说，我知道你是妖精啊。


可是你是个善良的妖精。

【2】


第二天我继续去阁楼找我的玩具。


他没有出现在墙角，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扒那些大箱子。

有一个箱子装满了旧衣物，我一眼就瞥见被埋在底层的一个玩具熊。

我伸长脖子低下头去掏，箱子太高，越低头越往下面陷。我用劲再伸一次手，抓住了小熊的耳朵，可是整个人也滑进了箱子里。

脑袋被埋在旧衣服里面，手被卡在下面伸不出来，两只腿不断扑腾，别扭的姿势让我痛的大声哭出来。


那双细细的手突然抱住我的腰。

他把我从箱子里抱了起来，在空中停了一下。

他背对着我，我扭过头去看不到他，只能双腿不断地扑腾挣扎。

他笑，“多喝点牛奶就能长高了。”

然后把我放在地板上，轻柔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嘟着嘴转过身来，抬头看见他温柔的微笑，眼睛慵懒的眯着，鼻子下面是明显的笑纹。


阳光从阁楼的玻璃窗穿透进来，照在我们身上。我的影子小小的映在他的小腿上。

可是他的影子，我没有看见。


我抱着我的玩具熊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我只敢愣愣地盯着他，却不敢开口。

你是妖精吧，是鬼吧，你到底是谁呢，你要做什么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闭了闭眼皮，侧着脸看着我说。

“我叫朴有天。”

我紧紧抓住怀里的玩具熊，准备开口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

他突然凑过来用拇指竖在我的唇边，嘴里发出“嘘——”的声音。

他笑的很好看，长长的刘海下面眼睛一闪一闪。


——“你妈妈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不可以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尤其是不可以告诉陌生的妖怪。”


他笑笑，然后转身走回旧衣柜的那个角落。

我抱着玩具熊站在原地，不敢跟过去。

【3】

“朴有天，你是什么妖怪？”
“就是一般的妖怪。”

“你会吃人么。”
“……不吃。”

“你吃小妖怪么。”
“……也不吃。”

“那你吃什么？我让我妈妈给你做！”
“……我吃人的心愿。”

“心愿？？？”
“……恩。”

“你有什么绝技么？你会打架么？你会变魔法么？你可以变出九个头么？”
“……”



“朴有天，你怎么一个人住在阁楼里。”
“我在这里，等人。”

“等你的朋友么？它是大妖怪还是小妖怪？”
“……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那它是什么？？？”
“……是一个朋友……”

“那你等到了么？”
“……恩。也许吧。”



“有天，我今天有喝牛奶哟！”

“有天，你看，我学会后滚翻了！”

“有天，呜呜，隔壁班的大头今天欺负我，呜呜。”

“有天，你看！英语测验及格了哈哈哈哈哈……”



我家的阁楼上住着一个不吃人的妖怪。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也喜欢看他的微笑。

他无法走出这个屋子，我就把每天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他不喜欢说话，但是会很仔细的听我说话。

他没有其他的妖怪朋友，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躲在阁楼的旧衣橱里睡觉或者发呆。

每天我去阁楼打开衣橱，他就会在黑暗里抬起头对我温柔的微笑。



——“早上好，俊秀。”

【4】


再后来，我离开了。

父母想要搬到离市区更近的地方，留下这个小屋作为偶尔度假的别墅。



我打开衣橱的时候，有天还在睡觉。

他歪着头缩在衣橱的角落里，两只腿蜷在一起，手里抱着我的那只玩具熊。

斜长的刘海遮住眼睛，鼻翼随着呼吸一扇一扇，白白的皮肤，好看的嘴唇。永远十六岁少年的模样。


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是我张开嘴却又不敢开口。

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眼皮，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我。


“要走了？”
“恩。”

“……好好照顾自己。”
“……恩，恩。”


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又温暖的触觉。

他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原来俊秀已经长这么高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把我耳边的发丝轻轻抚到耳后，我能想象到他微笑的样子。

我捏着拳头，眼睛红红的抬起头看着他。

“我，我暑假就回来！有天你不准离开！”

他愣了愣，然后又露出温柔的笑脸。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家的阁楼上住着一只不吃人的妖怪。他很温柔很温和很温暖。

我很喜欢他。

【5】


我第二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却已经什么都不会说了。


升学之后的第一个夏天，我瞒着父母偷偷坐车回到这里。

父母商量着要把这个房子给卖掉，我哭着坚决反对。有天还住在那里，怎么可以卖掉我们的家。

可是，十六岁孩子的话谁会认真。



我拿着钥匙打开门，通往阁楼的楼梯还是布满了灰尘。

我用力推开阁楼的隔板，灰尘扬起一片，呛得我一直咳嗽。

我大叫，“有天，有天，你在不在？”


直到我用力推开衣橱的门，他的身影也不曾出现过。

我一脸丧气的走下楼梯，明明说好的，留在这里不许离开。


一楼的玄关旁边是厨房，厨房的旁边，有一间正对着花园的大卧间。拉开卧间的屏风门，外面就是花园的深水池塘。

有天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屏风旁。


我开心地扑过去想要拉住他的手臂，他偏了偏头，不看我的眼睛。

我愣住原地，小心翼翼的问。

“有天……你生气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像以前那样摇了摇他的手臂，“有天你怎么不说话？”

他终于肯转过头来正视我。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了摆手。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我，不能说话了。”




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一直烈日炎炎的午后，突然就刮来一阵狂风。

有天惊慌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用口型对我说。

“快回去。”

我皱了皱鼻子，做出要哭的表情，“我不……我不要回去……”


他好像看见什么一样，脸上露出恐慌的表情。

他伸手拽着我的衣角，拉着我往玄关走去。我死活不肯，揪住他的手，脚跟用力定在原地不肯动。

他生气了，急的想甩开手，用口型胡乱地对我大吼大叫。

我张开嘴就大哭起来，“有天你凶我，你从来都没有凶过我……”



他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一脸抱歉却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边犹豫的伸出手，却还是停在半空没有去摸我的头发。

那时候我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我一下子破涕为笑，走过去想要抱住他。

他的眼里都是惊慌的神色，我还没看清就被一阵风刮到了屏风门外。


有一只手，有一只手，紧紧捏住我的脖子，把我狠狠地往深水池塘里推。


在我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我看到的是，有天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冲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手。

他的脸上都是狰狞的表情，汗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

他挥舞着手臂，好像在和什么斗争。

隐隐约约我以为自己看到另一个妖怪。我脖子上的力道开始变小，我能感觉到，有天在保护我。



他站在我面前，努力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眼睛微微眯起。

他张开嘴。
他说，俊秀呐。


他的声音轻得好像一句叹息，张开嘴之后仿佛就融化在空气里。

那是他变成烟雾消失前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我听得到。

【6】


“有天，妖怪也是会死掉的么？”
“恩，和人类一样。”

“衰老死掉，生病死掉，还有被其他妖怪打死掉？”
“……也有其他致命的方式。”

“有天你呢？你会不会死？”

“我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屋顶遮蔽的地方，就会消失。”



“俊秀，你听我说，你能看得见我的话，说明你有一点点的灵力。”
“有天，什么叫灵力？”

“灵力就是，你也许能看见其他的妖怪，也许能吸引其他的妖怪。”
“啊……我不要……好可怕……除了有天之外的妖怪都好可怕……”

“如果以后，你遇到了可怕的妖怪，就回到这里来吧。”
“我会保护你的。”


——“俊秀呐。”
——“我会保护你的。”

【7】


很久之后的某个傍晚，我坐在玄关外的台阶上发呆。

一个穿着怪异的老道士向我走过来。


他说，这个屋子有妖气。

我说我知道。

他愣了愣，盯着我惊讶地问，“你，你见过他么？”



道士说，这个屋子里原来住着一个温和的少年和一位年老的老太太。

后来老太太去世了，那位少年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直到死去。他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心结未了，无法忍受寂寞，没有投胎转世，最终变成了这栋房子的地缚灵。

地缚灵，只能被束缚在这个房子的空间里，不可以踏出一步。

一旦跨越禁区，只会自取灭亡。


地缚灵吸取人类的精气存活，如果缺少精气，会让他们的妖力慢慢退化。也许会丧失听觉视力或者是声音。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上一世未了的愿望，一旦人们帮助他们完成了心愿，他们就可以顺利升天。



道士说，如果你心怀慈悲的话，就帮他实现愿望吧。

“这个房子的地缚灵，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啊。”



道士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埋下头终于小声地哭出来。

我知道的，他一直都是很善良的人。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陪伴我长大十六年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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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发来的~

很感动的故事^^